書法為我國特有之美術,凡美術有主觀、客觀之分:東洋多主觀,西洋多客觀;此東、西之大界也。譬之於畫,西人力求形似,體物狀,寫風景,均以形似為歸,如出一轍;東方人則務在表現個性,似與不似非所計也。畫之外包含甚廣,畫之中其個人之精神寄焉。凡我國之美術皆如此。講求美術者應具有高尚之胸襟,超遠之見解,真摯之同情心;明眼見到,妙手擒來;求之多日不能得這,一旦不期而自至;能者不覺其難,不能者苦心焦思而無所用之也。試觀我國詩、文、詞、曲、書、畫、篆刻各家成名而去者,有不以表現個性為極則者乎?彼描頭畫角,亦步亦趨者縱可成功,品終居下。雖然,性情、懷抱得自先天,學養不無少效,終難盡易;此無可如何之事,亦吾人引為憾事者也。
學書者天資與功夫二者不能偏廢。天資未可勉求,功夫當反求諸己。思想而外,手、眼之用為多。博觀古今碑帖,名人法書,究其執筆、用筆、用墨之方,結體、分行、布白之法,用眼者也。果心焉好之,一意於此,未有不日進有功者;故多寫多看,人十己百,實為不二法門,無他謬巧也。鄧頑伯客梅氏八年,每日昧爽即起,研墨盈盈,至夜分墨盡乃就寢,寒暑不輟;有志之士其勉之哉?
書雖小道,立志不可不堅,不可不高。立志學書,當先認定種類,篆、隸、分、楷、行、草,擇性之所近者學之。然後選定碑帖,專心摹寫其中數十字,一月後乃改為臨仿。每習一碑,多或三年,少則一年,無間寒暑;既有進境,乃易同類他碑。不可見異思遷,作輟不恆,故立志必堅。取法乎上,僅得乎中;篆書學斯翁,結果未必勝包、吳;若學陽冰,又當降一等矣!
況志氣不高,胸襟即不開展,意興因而蕭索,影響於進步甚大;故立志又必高。
擇師有二說:一師古人,一師今人。古人遠矣。其精神所寄在碑帖,慎擇而時習焉;又必究其用筆、用墨、結體、分行之法。求習字之師,似易實難。能者秘不示人,不能者不足相益,且有引人歧途之懼。觀包世臣述書可知求師之不易。雖然,三人行必有我師,善者從之,不善者改之,則古今墨跡皆我師矣。學者宜隨處留心,詳加參究。又觀人作書較觀墨跡,得益更多。苟遇名家,不可交臂失之。
漢人碑刻,書者多不署名,名跡雖多,莫能定其誰屬,惟覺各極其妙,各極其趣而已。
隋代以前石刻有人名可考者,南朝以《瘞鶴銘》之陶貞白為第一,《蕭?碑》之貝義淵次之;北朝以雲峰山諸刻之鄭道昭為第一,《華岳廟碑》之趙文淵次之,久有定評。此外《嵩高靈廟碑》之寇謙之,《孫秋生造像》之蕭顯慶,《始平公造像》之朱義章,《石門銘》之王遠,《吊比乾文》之崔浩,《李仲璇修孔子廟碑》之王長儒,《太公呂望碑》之穆子容,《報德像碑》之釋仙均甚有名,尤以陶、鄭為足稱。長洲葉昌熾雲:“鄭道昭,書中之聖也;陶貞白,書中之仙也。”又雲:“鄭道昭雲峰山上下碑,及《論經詩》諸刻,上承分、篆,化北方之喬野,如篳路藍縷,進於文明。其筆力之健,可以專 ??
犀兕,搏龍蛇,而遊刃於虛,全以神運。唐初歐、虞、褚、薛諸家皆在籠罩之內,不獨北朝書第一,自有真書以來一人而已!”誠哉是言。
王羲之書名千古,宜無可論,實則碑刻無傳。《蘭亭集序》聚訟紛紛,閣帖棗木所刻,輾轉翻製,面目已非;時至今日,宜有異議矣。
唐初歐、虞諸家,工力悉敵,各擅勝場。王知敬《衛景武公碑》亦足追蹤。其後有李邕、顏真卿、徐浩、柳公權均屬大家,為世膾炙。吾國學術,至唐皆臻發達,書法亦然。有唐一代之書,蔚為大觀,其勢力至近代北碑代興,始漸減退。
窮則變,變則通,一定不易之理也。書至唐而極盛,趙宋難乎為繼,其道窮矣。蘇、黃、米、蔡諸家,遂不得不另出手眼,宋詩之於唐詩,同此一例,蓋時為之也。茲數人者,承唐之後,各樹一幟,皆稱大家。
綜觀書法遞演之史,南北朝最稱複雜,亦最多變化,猶子學之於戰國也。李唐天下承平,書亦有雍容氣度,宋、元、明三朝各極其變,各有其妙。清代學術挹前古之餘波,而各有其一體,書法亦如之。學者於此可以觀世變矣。